网贴《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曝光了位于江西一隅的某甲书院,里面讲述的学生经历令人震惊。
软禁、惩戒与洗脑。
殴打、洗脑、告密、鸡汤与关小黑屋。
这些看起来应当使用在传销组织内部的手段,却打着“戒网瘾”的旗号,代表着父母“为了孩子好”的善意,一边残害青少年,一边收着巨额的“残害费”。
送他们入魔爪的是为他们好的人
李渔是被骗来的。
2012年10月18日,是李渔长达十月的“牢狱”生活的开始。
父母以旅游之名,将她从浙江“骗”到江西,一下飞机,直奔某甲书院,签了“矫治”合同。“矫治”原因,是李渔早恋、不听话。那一年,她1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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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外景
毫无防备的李渔,刚抵达书院就被“扔”进了“烦闷”。
“烦闷”的全称是“烦闷解脱室”,几十平,通俗点说,就是“小黑屋”。
“烦闷”里没有床,一个中垫,一张薄被,一个枕头,供睡觉;一个尿桶,用于排泄;一盏日光灯,24小时照明;还有一扇用于通风的小窗户。
没了。
每一位初来乍到的“学生”,都会被扔进“烦闷”,关七天,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目的是“先把你关服气了”。
李渔被关在“烦闷”里无事可做,与世隔绝,心底全是茫然,却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茫然。那七天,她绝望地蜷缩在一角,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
她曾计划过逃跑。
通过那扇窄小的通风窗,李渔向高墙外来往的路人求助。有次非常好运地借到一部手机,她把电话打给了父母。
大约是把她骗到这个书院,还没有彻底打碎她对父母的信任。
电话通了,她像抓住了一条救命的稻草,向父母倾诉自己在书院的遭遇,可她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父母的解救,而是一顿揍——因为她逃跑的企图泄露了。
没有人能挑战老师的绝对权威
在书院,挨打是家常便饭。
犯小错,打戒尺,犯大错,打龙鞭。
说脏话,戒尺25个。打之前,学生需向老师九十度鞠躬,并真诚地“谢谢老师教诲”。“那个戒尺,打五下,手就会破皮流血,失去知觉。打完25个,手就肿得跟什么一样,抖得不行。”回忆起受罚经历,李渔的声音有些颤抖。
挨完戒尺,还得强忍疼痛,再次鞠躬,向打自己的“老师”真诚致谢。
老师的权威可见一斑。
龙鞭是戒尺的升级版,一种类似于钢筋的鞭状物体。学生犯了大错,便会接受龙鞭的惩罚。
而这所谓的“大错”指的是抽烟、打架、与老师发生冲突、谈恋爱等,打架勉强能理解,而“与老师发生冲突”一条,足以再次证明书院里老师的权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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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的日记
虽然已司空见惯,但仍有两起“龙鞭”之罚,让李渔记忆犹新。
有一次,男校学生趁集合间隙,集体出逃。一部分运气好,逃出了魔爪,从此再没回来。但另外一部分男生,运气差多了,还没跑远,便被里面的老师抓住。
出逃是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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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中山装的男生在野炊。
当晚,老师临时召集了所有学生,当着他们的面,把抓回的男生一一按倒在地,用龙鞭使劲儿抽。打完,再将他们扔进“烦闷”,一关就是半个月。
让他们围观惩罚的目的,是杀鸡儆猴。
还有一次,一位刚被关进“烦闷”的女生,试图以自杀的方式,来抵抗强权。
她割了腕。被发现时,她手腕的鲜血一股股地往外冒,但她换来的没有安抚,更没有妥协,反而是她想象不到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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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未遂,左手白布包扎处,依然清晰可见。
面对血淋淋的女生,书院的老师无动于衷。他们找来酒精,给伤口简单消毒,再用一块白布草率包扎一下,就把奄奄一息的女生拖至小礼堂,接受龙鞭的惩罚。
如此隆重的惩罚,书院显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学生错过。
山长,就是书院负责人,用着古代书院的称呼“山长”,也用四书五经包装自己。
礼堂里,山长念了一通四书五经的内容,而后四位男生走上前,将女孩按倒在地,另一位老师操起龙鞭,就开打。“一直打,一直打,没有数数那种,大概打了有几十个。”站在台下“围观”的李渔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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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尚国学的书院,要求女生日常必须桌民国服饰。
小拇指粗的钢筋,薄薄的衣物那点抵抗力可以忽略不计。钢筋抽在身上,皮肤立刻疼得像用火灼烧一样。
起初,女孩还扯着嗓子喊骂:“我要举报你!我要去报警!”
钢筋一鞭鞭落下,打没了女孩的声音,她瘫软在地,像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任由鞭起鞭落。山长见状,喊停了鞭打,命人将女孩再次拖回了“烦闷”,在血迹未干的小黑屋里,继续关禁闭。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想到,在这个现代社会里,还流着私刑的血。
“打完之后,那屁股不是变红变紫,是变黑!你能想象,屁股变黑吗?”李渔提高了声调,难抑愤怒,“屁股直接就硬了,完全坐不了。有人被打得尿血。”
人居然会被治病“治”死
某甲书院,不是唯一的“治病”学校。
安徽合肥有一家某教育学校,其官网宣称,“办校九年来创安全事故零记录,家长满意度100%,学生转化率100%,绝对保证学生在校的人身安全。”
就是在这家号称“绝对保证学生在校的人身安全”的某教育学校,才两天,18岁的李傲就被治丢了命。
2017年8月3日,李傲被强行送至网戒学校——合肥某教育学校。两天后,父母再次见到李傲,他已躺在冰冷的殡仪馆,头部、背部、胳膊、腿部,皆有不同程度的外伤。
经警方调查,被送至学校的当晚,李傲因不服从教官管教,被关了禁闭。期间,其双手一直被紧拷在窗户栅栏上,并有专人负责看守。8月5日,看守教官发现李傲身体异常,口吐白沫,遂将其送往县中医院抢救。
不幸的是,李傲不治身亡。
这家承诺不会打骂孩子、不会使用电击,以心理疏导和体能训练为治疗方式的正规网戒学校,最终被警方定性为为非法办学点,因涉嫌非法拘禁,五名校方人员已被警方刑拘。据媒体报道,涉事学校在一百公里外的另一县城,还设有其他办学点。
李傲不是第一个牺牲者。
就在李傲去世的十天前,陕西16岁少年魏星(化名),因不堪网戒学校折磨,从五楼纵身跳下,致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左眼球爆裂。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好想回家”“受不了了”,魏星在遗书里,频繁使用这些词句。
“天天跑5千米、500下俯卧撑,体罚跑步4、5个小时不能停,一停下来就会被教官用脚踢。”被打被罚,他不知道,这囚徒般的生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于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尽头”。
事实上,在至少三年多的时间里,逃跑、自残、甚至自杀,从未间断地在魏星所在学校交替发生。但因各种原因,它们未能被公之于众。
施以暴力矫治网瘾,早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并自成一派。不少网戒机构会公开宣传“全封闭式准军事化管理”,并将此作为吸金卖点。高墙与铁丝网下,青少年被施以早被时代抛弃的体罚。
面向家长的宣传,从不会出现“体罚”二字,网戒机构赋予了它更为正当的“美名”——
适当的惩戒教育。
形式从跑步、站军姿、关禁闭、吞食烟丝、拳打脚踢、皮带鞭打、伤口撒盐到高强度的俯卧撑、超负荷行走、电击不等。
有媒体梳理过近年来见诸报端的12例戒网机构发生的案件后发现,超过9成涉事机构存在体罚学生的情况。
由此引发的事故几乎年年发生,轻则重伤,重至死亡。
另一名在“适当的惩戒教育”中丧命的小志,只有14岁。他跟李渔一样,也是被家长以“旅游”之名骗进去的。
2007年,因厌学、沉迷网络游戏、难以管教,14岁的小志,被父亲以“旅游”之名,从千里之外的北京“骗”至重庆某行走学校进行“适当的惩戒教育”。期间,因不堪学校教官长期虐打,小志选择服药跳楼自杀。
一年后,与重庆相隔千里的广东东莞,一位父亲将孩子送至一训练营,三天后,孩子被送进医院,经诊断,为殴打、缺乏饮用水造成的肾衰竭。
同一年,新疆乌鲁木齐某青少年成长研究中心,一名18岁学生被体罚致死。
2009年,广西15岁少年邓森山被送至“南宁某训练营”戒治网瘾。入营半天,营内四名教官多次持木板、竹条等或用拳脚对邓森山进行体罚、殴打,导致邓森山抢救无效死亡。
被公开报道的事件仅为实际发生的冰山一角。浮冰下,惨不忍闻的网戒伤亡案,鲜有被打捞。
然而,在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消逝之后,网戒机构非但没有走向灭亡,反而遍地开花。
在地狱里呆几年,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与失去生命的李傲、邓森山们相比,李渔似乎是幸运的。
然而实际上,书院经历的折磨,给她每一个细胞都划上了伤痕。
很长一段时间,李渔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错。“畏畏缩缩”,她这样形容当时的自己,“出来之后,感觉神经不正常,睡觉常常惊醒,怕有人再把我抓回去。”
在书院的牢笼里,有的学生是被父母骗去的,有的是走在路上,被学校派人“绑去”的,还有的,正在家中睡觉,毫无防备地被入室抓走,到书院时,还穿着未换的睡衣。
李渔曾亲眼目睹,一位学生,从押解的面包车下来时,双手反铐在后背,头上戴着黑色头套。
那画面拍下来,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是在演黑社会电影。
无处可逃的“绑架”,加上里面日复一日的折磨,给每一个出来的学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他们害怕一睁眼,又回到了高强铁网之下。
“直到现在,每年都会有好几次,做梦梦到被关进去,我的妈呀,眼泪流得,枕头都湿了。”李渔回忆。
形如惊弓之鸟的不止李渔一人。
曾在山东省临沂市某网络成瘾戒治中心(以下简称“临沂网戒中心”)接受“治疗”的张润,出院已九年,仍然时常被噩梦吓醒。梦里,他再次被抓回去,电击、逃跑,再电击,无限循环,无路可走。他在床下放了一把砍刀,以防万一。
吴浩也一样,从临沂网戒中心出来后,饱受噩梦、失眠困扰。刚出来那会儿,他买了两把锋利的军刀,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随时准备“抹脖子”,“宁愿自杀也不想再被送回去”。后来,那把刀用来削水果了,但父母一直不知情。
被治疗成了真正有“病”的人
2016年9月16日,中秋节后一天,黑龙江省肇东市公安局发布了一则悬赏抓人的协查通报,受害人李晓梅被人用胶带、布条捆绑在自家椅子上死亡,而案发嫌疑人,指向了李晓梅16岁的女儿陈欣然。
案发后,陈欣然逃跑了。
通报发布第二天,陈欣然到公安局自首。一时间,少女弑母成了网络热词,媒体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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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心理辅导,陈欣然的画。
陈欣然弑母前,曾被送至山东科技防卫某专修学院进行“矫治”。她是被绑去的,在里面,陈欣然曾试图逃跑,但最终计划失败。
她说,这家声称能治疗“网瘾、早恋、厌学、叛逆、离家出走、逃学、不听话”等问题的机构,非常恐怖,比如,教官让学生端着饭碗,蹲在大便旁边吃饭。比如,教官没有理由地随意打人。
那段日子,陈欣然受尽折磨,她的仇恨也与日俱增。
她说,自己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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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欣然的书桌,《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也在其中。
弑母案被报道后,人们也纷纷猜测,杀人动机与其这段经历紧密相关。
在此之前,该校曾因教学方式不规范、存在体罚或变相体罚等行为,被省教育厅责令,停止举办针对未成年人采取军事化全封闭管理的教育培训。尽管如此,该校仍以“素质教育”的名义继续公开招生。
网戒机构遍地开花,几乎都包治百病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至少有300多家大小不一的网戒机构,戒除网瘾,已形成一门规模达数十亿元的产业。
因为有利可图,不少之前名为“青少年成长基地”“青少年特训学校”“吃苦训练营”“励志特色学校”“行走学校”等类似机构,纷纷转行,向网戒看齐,随意竖个招牌,租个门面,便开张治疗网瘾。
不同的网戒机构有不同的噱头,他们都声称研创出了一套独门武功,气功疗法、催眠疗法、中西药疗法、戒尺疗法、针灸疗法等等。在国内外对于网瘾尚无确切定论的前提下,一大批青少年被投入各类网戒机构,成了花样百出的“新兴疗法”的试验品——
宁波市某戒毒研究中心主任杨某宣布发明了用中药莨菪治疗网瘾的方法,此前,这种方法被用以戒除毒瘾。“我研究莨菪44年,治疗毒瘾一万多例,个个成功。治疗网瘾和毒瘾是一样的,不过把用药量降低一半,很安全,保证来一个好一个。”
几年后,成都某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针灸治疗网瘾课题组负责人朱某,表示探索出以针灸治疗为主的治疗网瘾的方案。“我们的针灸治疗网瘾技术已经具备扎实的工作基础和丰富的研究经验,有效率在80%以上,已帮助百余名患者成功戒除了网瘾。”
在河南,一气功院声称,采用少林气功疗法,可针对青少年厌食、肥胖、近视、网瘾等成长现象,进行独特的功法训练,达到治疗青少年各种顽疾的效果。
在众多的网戒流派里,也有人崇尚暴力。其中,以因电击疗法受到舆论关注的杨永信声名最盛。他是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副院长、临沂网戒中心主任。借助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电击仪器,对“不服管教”的青少年进行持续性电击,他声称帮助近万青少年“摆脱网瘾”、回归正途。
因为此疗法,2009年,杨永信登上了全球权威期刊《科学》杂志(Science)。文章记录了杨永信不顾被骗至临沂网戒中心的“患者”的抗议,对其电击超过一小时。《科学》杂志用“最臭名昭著(The most infamous)”来形容他。
荒诞的是,各门派治疗方式虽相去甚远,功效却出奇一致,几乎都是包治百病:早恋、酗酒、叛逆、抑郁症、奢侈消费、离家出走、逃学厌学、自卑自闭等问题,皆能在机构宣传的独创疗法下成功转化。
江西某甲书院里,据李渔说,被送去矫治的学生,年龄从13岁至26岁不等,她见过最年长的,是一位34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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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进餐
而他们被“矫治”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有人因为早恋,有人因为吸毒、贩毒,有人因为坐台、当性工作者,有人因为做小三……
但无论什么原因,矫治的手段一致:学习四书五经,结合打骂软禁,点缀些感恩文化,统治自成一体。
被欺骗的开端是父母
集中营式的网戒机构,通过搜索引擎,迅速进入父母的视野,紧接着,长驱直入,捣毁着青少年的生活。
李渔说,自己的父母,便是通过搜索引擎,找到了排名靠前、“看似可靠”的某甲书院,而官网上信誓旦旦的宣传,又让病急乱投医的他们,深信不疑。
“很多父母也是被骗了,因为学校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很正规的样子。”李渔说。
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戒网瘾学校”,跳出的第一条,便是“叛逆孩子学校戒网瘾学校 广东问题少年学校”的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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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书院有客来访,身着旗袍的女生,列队迎接。
而在搜索页面第一页,类似的广告就有四条,这四家网戒机构,分别位于湖南长沙、广东佛山、广东阳江与河南郑州。
如果将搜索的面积扩大,这张网戒机构地图,几乎可以覆盖全国34个省市自治区。他们的官网,内容都大同小异,无外乎各类溢美之词。
而近日被推至舆论风口浪尖的某甲书院,其官网已无法打开。
说来讽刺,打着网戒旗号的机构,却也通过他们口中“万恶的网络”,伪装成一片净土,让父母安放那颗为孩子好的心。
他们一手从父母的口袋里掏钱,赚取暴利,另一只手把网点铺满全国,日复一日,将更多孩子推入恐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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