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的世界(鬼界法则有什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国人每每说起“鬼”,总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畏惧、一丝“旁门左道”的怀疑和窥探。
我们惧怕鬼,它们似乎是黑暗里屏气凝神等待着肉体凡胎落网的终极恶人,唯恐避之不及;我们又不免好奇鬼的世界,那个空间里似乎收纳着逝去的亲人,伸张着现实世界里未竟的正义,发生着诸多悬而未决的惊奇。
中国古人想象中的鬼世界,到底有怎样的轮廓、遵循着怎样的法则?
志怪小说爱好者有鬼君,今年刚刚出版了新书《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不惮以“鬼”字入笔名、做书名的他,从文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多重角度,对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的幽冥世界进行了记述与建构。
南风窗记者专访了有鬼君,与他聊了聊幽冥世界,和隐藏在它背后的社会人心。
拼图游戏
十多年前,最初接触志怪小说时,有鬼君和大多数热衷阅读鬼神故事的人一样,沉迷于一段段诡秘的传奇,惊叹于古人谈论鬼神时字里行间涌现的生动与热情。
只是读得多了,这些每篇仅仅几百字,短小、碎片的故事逐渐引起了他更深的好奇:隐藏在这些起承转合之下的“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志怪小说擅长描绘的,常常是鬼神世界某个放大的边角:某个阳间的人与鬼的交流、某个鬼世界发生的趣事……但幽冥世界的整体状况如何,那个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则是哪些,却没有哪本文献能在讲故事之外向人们作一份综述式的阐述。因此,即便坐拥浩如烟海的志怪小说,也仿佛只是拥有了一大堆形式各异的瑰丽碎片,精彩而杂乱。
若是想到更为系统的所谓“正史”中寻觅对鬼神世界的整体描述,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正史的目的,不是给你娱乐的,不是给你讲故事的,它实际上是要‘有补于治道’。”
这些“正统”的鬼神故事,强调的其实是“神道设教”——按照儒学或当时主流的文化标准来改造早期的神话,将改造后的神话入史完成合乎伦理的规训。
一个很著名的例子就是“黄帝四面”。原本的神话传说里,黄帝拥有四张脸,面朝四方,是“四面天神”。这种将令人崇敬的神灵、统治者以“四面”的神秘色彩渲染,在其它的古老文明中也有迹可循,比如埃及的哈索尔女神,同样是四方面孔出现。
但经过儒学的规训后,这样颇有趣味的鬼神故事被解释为“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黄帝派遣使者,治理四方。此后,这则故事又逐渐被解释为“黄帝向四方寻找贤人”“黄帝对四方一视同仁”,直到最终,官方解释为“黄帝的仁义,四面八方都看得到”。
“这样的解释其实就剥离了故事原本的神秘色彩,把神从天上拖下来,让神变成圣人”,在这些主流的、成系统的解释里,不仅难以寻觅整体的幽冥世界、难以搭建鬼神们的日常生活样貌,更是想象力几乎罄尽的过程。
有鬼君将构建幽冥世界的规则建立在志怪小说的基础之上,“类似于一个孩子在玩拼图游戏”,在大量的志怪小说阅读中,将故事的不同元素视作民族志的材料,整理、分解出来,归类重组,拼凑出幽冥世界的基本法则,也试图解读其背后的人文和历史脉络。
在笃信科学的今天,描绘一个有理有据的鬼神世界、搭建起鬼神世界的法则,自然不仅仅是满足猎奇之心,而是以鬼解释人、从鬼世界的想象中折射人间的种种。有鬼君的“拼图游戏”,便是穿梭在这些“子不语”的通俗故事之间,勾勒幽冥世界的轮廓。
鬼如何“消化”祭品?
在《见鬼》一书的前言中,有鬼君总结了《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涵盖了幽冥世界的社会法则、精神与家庭生活,鬼的身体性状,也阐述了人鬼之间的时空与因果关系,初步勾勒出幽冥世界的模样。
其中有这样一条论纲——“鬼世界的职能侧重于道德教化和司法审判,所以经济职能处于从属地位”,切中了当今社会对幽冥世界想象的要害。
在我们熟知的鬼神故事里,常常有幽冥世界中的亲人托梦给阳间的人,说自己的钱不够用,要求烧一些纸钱过来;每逢清明节、寒衣节、中元节一类的传统节日,街头巷尾总能看到偷偷烧纸钱人们——更有甚者,会购买制作精良的纸质别墅、名牌汽车甚至新款智能手机,希望逝去的亲人们能够在幽冥世界住豪宅、开汽车,丰衣足食。
鬼能够享用到这些祭祀吗?他们会以怎样的形式来“消化”这些物品?
有鬼君在阅读中发现,关于衣服、食物等各式物品在阴阳之间的移动和性状的置换,古人也始终有困惑。《世说新语·方正》就记载了魏晋名士阮修的质疑:“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人死了以后变成鬼,那衣服怎么办?衣服也能够变成鬼吗?如果衣服不能变成鬼,那人死了之后的形象应该是赤条条的,但为什么我们熟知的鬼形象又似乎常常穿着衣服、披着被单?
“到了清朝,纪晓岚回答了这个问题,用宋明理学的方法提供了一个思路,就是万物都是气的聚合与消散。”人逝去了,气慢慢消散,人成了鬼;衣服也是人的余气,也会慢慢消散,到达幽冥世界,其他的吃穿用度亦然。
“气”,实则就是物件的精华,是它区别于其他事物的部分。比如鬼吃东西,吃的不是实实在在的食物本身,而是它的香气。在《子不语》中,就曾记录这样一个故事:蒸包子、馒头的时候,在揭开容器的一刹那,一定不要忘记立马在每个包子、馒头上面用可食用的颜料点一个红点,防止被鬼吃掉。
鬼是怎样的吃法?它会将包子、馒头的香气吸掉,于是包子还是那个包子,但再没有引人食欲的香味。同样,鬼也可以喝酒,用闻的方式。被鬼“喝”过的酒再无酒气,就像水一样毫无滋味,甚至,还会是冰凉的——因为鬼一贯与“阴”的属性紧密相关。
同样,也可以用“气”的聚合和消散来解释祭祀烧纸钱一类的种种,“比如民间说烧纸钱要刮旋风,要指定给谁,你要给的人才能准确地收到,这些说法都可以用‘气’来说明”。
但事实上,因为“经济置于从属地位”,鬼神在幽冥世界,其实并不需要什么豪宅豪车与智能手机。
“其实鬼在那个世界,要求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多、那么复杂,这些都是现在生活富裕了的人们自己想象的”,有鬼君觉得,这些纸质的车房在幽冥世界,并不能决定一个鬼的“社会地位”。
“幽冥世界里过剩的货币、物质,其实更像是我们玩‘大富翁’游戏时候手里拿的那种纸钱”,拿着那张写着巨额数字的纸钱,我们可以在口头把这条街买下来、那个楼买下来,“但我们都知道是游戏”,在幽冥世界里,鬼其实只需要满足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而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富裕奢侈的生活”,所以,“烧点真正需要的就好了”。
虽然对过剩的祭祀效果持保留意见,但有鬼君不愿抹杀人们在祭祀中耗费的心力。“我们希望祖先在那边过得好,也希望他们过得好了,能反过来更好地保佑我们”,民间对自己祖先的怀缅、官府对共有“保护神”的祭祀仪式,都是对美好的、有秩序的生活的渴求,“人和鬼都能彼此安顿”,获得安宁。
幽明一理,人鬼殊途
事实上,志怪小说中寻求“人鬼安顿”,探索人鬼之间相处方式的过程,也是现实世界发展进程的微缩。
先秦文献中的“鬼”很多,但都是一盘散沙式的孤魂野鬼,人的生死、鬼的生活、人鬼之间的沟通都是各行其是,“有点无政府主义”。《左传》中,子产就表达过担忧:“鬼有所归,乃不为厉。”鬼要是有一个归属的话,它就不会作祟,不会是厉鬼了。
《搜神记》里也记录了这样一个因为“无政府主义”造成的悲剧故事:胡母班的父亲去世之后,他亲戚朋友的小孩也陆续死去很多,因为他的父亲觉得“在幽冥世界生活太寂寞,就把小孩子都弄过来”。
“幽冥世界的需求,会对阳间造成影响”,鬼魂的概念很早就兴起,但“管理鬼神”的意识,则是在东汉末年。文献中出现了新的官员“泰山府君”,治理幽冥世界、负责管理人与鬼的生死。
“这其实跟现实世界中大一统政府的出现、管理的逐渐深入有关”,现实世界里,要书同文、车同轨;在幽冥世界里,便也同时出现了管理结构和共同体。两个世界,彼此安顿。
同时,幽冥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官方命令,也展示出认可、接受的“大一统”态度。比如一个人客死他乡,魂魄想要回到家乡去,幽冥世界也设置有各式关卡,需要有“路条”——一张通行证,且要加盖当地官员的大印才能生效。
到了清末民初,管理交通的变成了邮传部,后来又隶属于交通部,于是幽冥世界的“通关”文件也变成了要求当时管理交通条线的官员签名——无论要哪种文件,总是贴合着现实世界的行政要求。
幽冥世界也在现实世界的发展中不断更新着故事发生的土壤。民国郭则沄所作《洞灵小志》讲一个人的孩子在德国死去,魂魄无法归来,就在中国找一位招魂的人,让他的灵魂去到德国柏林,将孩子的魂魄带回国内——在民国现代化、全球化的思想浪潮之下,幽冥世界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张,魂魄也可以出国了。虽然并不是人人都要和国外的鬼打交道,但在全球交流的语境下,“各个国家幽冥世界的边界已经不存在了”。
如今的鬼故事、惊悚片,常会发生在公交车、电梯、地铁站,差不多的情节,只不过换了个新式交通工具来上演。未来的幽冥故事里,鬼会不会坐着高铁去投胎?有鬼君笑言,“也说不准。”
不管花样怎样变化,现实世界的人们,对死后将要归去的那个幽冥世界,总有着一样不变的期待:在一切的终点和起点,是不是冤有头债有主?在那里,是不是一个“好人有好报”、一切遵循合理制度的清明世界?
“如果从比例来看,幽冥世界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实现我们在人世间不能实现的公平正义”,但那并不是一个100%严格按照因果运作的世界。
“古人对幽冥世界的想象很实际,很接近日常生活。”这种非机械的理解,让中国文化里的幽冥世界少了刻板的规则,多了些柔软的人情。比如考上了阴官的人,因为母亲阳寿未尽、需要尽孝,就可以请假不去上任,待十几年后母亲去世才到幽冥世界走马上任—这个规则讲人情,符合现实世界的伦理规范,甚至比起许多严苛的朝代更显温情。
同样的人情也会用在“善恶有报”中,这让幽冥世界的审判带了一丝“法内情”的味道。有鬼君觉得,恰恰是这些没那么严格的人情,让古人想象出的这个幽冥世界显得“蛮接地气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弱点,不可能一辈子只做善事。所以幽冥世界会有现世报、隔世报的区分。有一些故事单单从一世看起来没能完成善恶判决,但从长时段看,因果报应的规则是绝对有效的。”
“如果现在我们讲,一个法律颁布出来,社会上所有的问题立刻全都解决了,大家都会觉得这很可笑。”幽冥世界也一样,它有“因果报应”这个规范,但规范之后,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在短时间、一个轮回里得到解决,但令人安心的是,“从长时段来说,善恶一定有结果,这和人类社会是不太一样的”。
在科学昌明的今天,研究鬼文化、理解鬼世界,有怎样的意义?有鬼君不愿给自己的“拼图游戏”赋予太多的意义。他讲起特别喜欢一句话,“幽明一理,人鬼殊途”,“幽”是指鬼神所在的幽冥世界,“明”是指阳间。鬼世界与人世界,遵循着一些同样的道理,走在两条不一样的路上,而无论哪一条,人性的东西总是相通的。“古人的想象中,人鬼是一体两面的,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
有鬼君说起《时间简史》里霍金讲的那个段子:据说是罗素在做一次关于天文学方面的演讲时,一位老妇人站起来说:“你讲的都是蠢话,这个世界实际上是驮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的一块平板。”罗素微微一笑,问道:“那么这只乌龟是站在什么上面的呢?”“你很聪明,年轻人,真是聪明啊,”老妇人说,“我来告诉你吧,这乌龟还是站在一只乌龟上面,这是一只驮着一只,无限驮下去的乌龟塔啊。”
“中国古人也常讲,‘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这个说法就像老妇人所讲的“乌龟塔”,是人—鬼—聻的三层建构。
只是在西方,基督教打造神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完全分开的,互相勾连的很少,于是“乌龟塔”无穷无尽;在中国,现实世界与幽冥世界紧密勾连,也彼此有别,面对未知世界这座“乌龟塔”,中国的鬼文化,更愿意只想到“聻”的那一层,就不再探寻。
“就我个人来说,这给了我一种安定感。”两层的“乌龟塔”有尽头,不必担心身死之后面对无边无尽的漫漫荒野。喝下幽冥世界里准备好的孟婆汤,不必背负太沉重的过往,“我可以想象每一次的人生,都是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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