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8月中旬的一天,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网瘾青少年的接诊数量又一次刷新门诊最高纪录。从早上7点半直到晚上7点半,因为加号,物质依赖科主任盘圣明接诊了70位患者,其中,有15位沉迷网络游戏的青少年。
2019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发布新版《国际疾病分类》,明确将“游戏障碍”(即通常所说的“游戏成瘾”)纳入成瘾性疾患。
更早一些,2018年初,由于关注到当时《国际疾病分类》这份草案的发布,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已率先收治网瘾青少年。
在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以“青少年网络成瘾”为诊断结果而收治入院的患者至今虽然不足百例。但是,前来咨询问诊的青少年数量连年攀升。
“青少年网络成瘾发病率并不高,只有5%。”盘圣明不想轻易为青少年贴上网络成瘾的标签,更多时候,她以“抑郁症”、“焦虑症”、“沟通障碍”等名义收治。
诊室里,时常出现焦灼的家长,他们愤怒地呐喊“都是游戏害了自己的孩子。”
透过那一张张悲痛又无奈的面孔,盘圣明清晰地看见,在孩子们沉溺网络游戏虚拟世界的背后,大多是因为不和睦的家庭、背负的巨大压力、失落的人际关系等等诱因。“孩子们想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逃避现实,但他们选错了方法应对,家长们也忽视了背后真正的诱因。”
近日,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 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针对未成年人过度使用甚至沉迷网络游戏问题,进一步严格管理措施,坚决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切实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并要求严格限制向未成年人提供网络游戏服务的时间,所有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每日20时至21时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时服务,其他时间均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成年人提供网络游戏服务。
大到国家,小到家庭,整治游戏沉迷这个让很多人“功能失调”的顽疾,需要上下携手和内外配合。
生活被否定的声音填满
却在游戏世界被人夸赞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7月底,一位母亲风尘仆仆地将儿子从台州拽进盘圣明的诊室。这是一个170斤重的胖男孩,18岁,却还没读完高二,因为长期日夜颠倒地玩游戏。
男孩杨光被收治入院。第一天,杨光没日没夜躺在床上玩游戏,累了才睡一会儿,饿了就躺着吃快餐食品;两三天后,杨光听从盘圣明的话,玩游戏的姿势从躺着转变为坐着;又过了几天,杨光开始调整作息,白天玩游戏,晚上睡觉;后来,杨光每玩一个半小时的游戏,就会停下休息,也开始在病房里走动……
盘圣明将杨光的点滴改变看在眼里,并欣喜地告诉他的母亲,却仍旧无法让孩子获得来自父母的激励,“家长看不到他的变化,只能看见孩子还在玩游戏,就一味指责。他们即便是表扬,也很敷衍。”
“这就是这个孩子面对的现实世界——他无法得到认同。”盘圣明说。由于父母在外省做生意,杨光常年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不爱运动的杨光越长越胖,在学校里遭到同学讥笑,也找不到朋友。杨光成绩不好,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很少听见表扬的话。
当生活被否定的声音填满,杨光便闷头躲进了游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他被人夸赞,并拥有无数网友。杨光每一次微小的进步,即便只是跨过一个关卡,都总能得到及时的奖励。那种满足与快乐就像一条温柔的绳索,将男孩牢牢拉住,杨光越来越沉溺其中。
“我们大多数人玩游戏,能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中穿梭自如,但有些孩子为什么不行?虚拟世界对他们这么有吸引力,是不是因为现实世界缺少了什么?”盘圣明说,有时候,孩子沉迷游戏恰恰是他们的一种表达方式,诉说他们无法应对的压力和痛苦。
在盘圣明的诊室,网络成瘾患者集中在13岁到18岁,占比最大的则是高中生,因为他们往往背负更大的压力。
前不久,准高中生王辉也被父母送进物质依赖科。他是典型的乖男孩,从小学到初中都学习刻苦,成绩名列前茅。今年中考,由于状态不好,王辉没发挥好,未考入重高本部,父母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暑假期间,王辉一直玩游戏。开学前的分班考试,王辉位列年级前30名,可父母认为孩子的水平起码应该始终保持在前15名。
“父母觉得玩游戏害了孩子,但这个孩子真正的诱因是压力导致的抑郁。”盘圣明说。
王辉的父母文化层次都不低,对儿子充满期望,他们常放在嘴边的话是,“你要保持住好成绩”“你应该稳住第一第二”。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这个孩子要维持住这样的成绩并不容易,但父母觉得自己的孩子应该就是这样优秀。”盘圣明分析说,王辉一直处于慢性压力下,日积月累产生了抑郁情绪,“中考前,面对又一座大山,他通过玩游戏去释放压力;暑假,他也是以这种方式在逃避现实……”
青少年沉迷游戏背后
可能有一个“功能失调”的家庭
哭诉的家长、冷漠的孩子,看着双方迥然不同的表情,有时,盘圣明却恍惚觉得,需要先接受心理咨询的不是那个低头不语的孩子,而是此刻焦灼地指责着一切,对网络游戏恨之入骨的父母。
在青少年沉迷网络的表象背后,盘圣明常目睹一个个“功能失调”的家庭:有争吵不休、关系畸形的夫妻;有角色缺位的单亲;也有终日忙碌、漠视孩子的父母……
小玉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孩,她14岁,正读初二。内向的她只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但因为一点小事,朋友误解了她。小玉就此失去了她在学校里唯一珍视的闺蜜。
闷闷不乐的小玉将自己的遭遇告诉母亲,但忙着打麻将的母亲只流露出不解,“这么点小事别在意。”小玉想和父亲说,可经营一家小店的父亲比母亲更忙,几乎一天都见不到面。为了逃避无处释放的痛苦,小玉开始玩游戏,随着新朋友在游戏世界不断出现,她躲在游戏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诱发网瘾的因素往往复杂而多样。“大多时候,孩子自身也存在个性上的问题,比如,内向、易冲动、易神经质、情绪调节能力差等。”盘圣明说,在艾森克人格测验中,小玉的得分比正常人高出20多分。这意味着,小玉的情绪极易波动。
艾森克的人格类型维度
只是,当盘圣明将这一桩桩个体事件拼凑在一起时,一个更令人警醒的事实开始浮现——在决定一个孩子是否会成为一名网瘾患者的众多因素中,家庭问题往往是首当其冲。
“对小玉来说,失去闺蜜可能就是天大的事。这时,父母即使无法帮她解决问题,也可以帮她分析问题,陪伴她,做出正向引导。”盘圣明感慨说,在那个关口,如果有人静下心告诉她,什么是朋友,短暂失去朋友时怎么办,这个女孩可能就不会去寻求网络游戏来解除内心的痛苦。
有时,盘圣明扮演的角色更像一个传声筒,帮家长破译孩子这种行为模式传递的声音——我们的家庭出问题了。遗憾的是,鲜少有家长愿意把这些话耐心听下去;而有时,一旦家长作出改变,对于沉迷网络的孩子而言就是灵丹妙药。
住院十多天,高一学生李丽每天都手持iPad,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期间,盘圣明试过很多方法,却都没能打开李丽的心,直到后来,她和李丽的母亲聊了一次。随后,母亲说的几句话,就让李丽重拾喜乐,成功出院。
在那之前,李丽的母亲没陪女儿来过一次医院,从问诊到收治入院,盘圣明只见过女孩的父亲。那个中年男子原是一家国企的中层领导,同阶层的人经过数年拼搏,大多晋升,而女孩父亲却始终原地踏步,无意升迁,埋头炒股,结果亏损严重。李丽的母亲则是企业高层,一位职场女强人,丈夫的行为让她大失所望,她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投射到女儿身上。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李丽喜欢画画,母亲却一味想让女儿好好学习。李丽不听,反而整日扑在iPad上,不是画画,就是玩游戏。父母为此爆发又一轮争吵,甚至闹起离婚。李丽更变本加厉地玩游戏,8月初,父亲无奈地将她送进医院。
李丽抗拒对话,在病房里,她一天只吃一餐饭,其余时间只盯着手中的iPad。日复一日,盘圣明却渐渐发现这个女孩并非真正的网瘾患者,“她描述自己的家庭说,‘我们是三个陌生人’。”盘圣明分析,孩子不想让父母离婚,正是为了让家庭走上正常轨道,这个孩子才“病”了,她想做这个牺牲者。
“只有你才能帮到女儿。”盘圣明把忙于工作的李丽母亲约到诊室告诉对方。出院时,李丽只向母亲提出两个要求——“休学、iPad留给我。”母亲同意了。盘圣明说,iPad已经变成孩子心理上的一座安全岛、保护神般的存在。
最有效的预防措施
给孩子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
当诸多诱发因素促使孩子打开游戏世界的门,才最终成全了网络游戏铺天盖地的围剿。像潘多拉魔盒绽然开启,网络游戏使人脑中的多巴胺分泌快速且大量地增加,迥异于人类日常因饮食、性、养育、工作获得成就等带来的快乐,这种病态的分泌使快乐疯狂加倍。
“这种病态的多巴胺分泌还堵住了回收再利用的路,打破了人脑原有的奖赏机制。”盘圣明解释,也就是说,一旦脱离游戏,人感受不到快乐时,他会变本加厉地去索求,这就是网络游戏的“耐受”。
因此,即使一位网络成瘾患者得到治疗,暂时回归正常作息,一旦日后的生活中出现诱发因素,他依然可能再次陷入这种行为模式,循环往复,难以摆脱。
7月,高考生刘向一度摆脱了对网络游戏的依赖,他认真准备一所重点大学的“三位一体”选拔,利用空余时间画画、饲养宠物、运动,只偶尔看几小时的游戏直播。之前刘向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平时成绩优秀,可高二起,他因为某次考试考砸,被妈妈批评戳到了痛处,曾一度无法面对而放弃学业,整晚躲起来玩游戏。后来,经过心理咨询和物理治疗,刘向状态转好,回归学习,参加高考,父母渐渐安下心来。
可时隔一个月,刘向又被送进了医院。这一次,父母发现他不仅重拾游戏,还偷偷网贷充值,“被发现时,他已经连续网贷数千元。”
类似反复波动的网络成瘾青少年,盘圣明已接触过不少,看见无数孩子和父母为此充满痛苦和挣扎。“沉迷网络这个阶段来就诊的病人特别多。但是,等到这个时候再去干预,效果往往就不太理想了。”
盘圣明说,网络成瘾并非一蹴而就,存在四个发展阶段。起初,大多人是“正常使用”,即可以一边玩游戏一边正常学习工作生活;如果玩游戏开始影响学业、工作或生活,就发展到了第二阶段——“过度使用”,这也是最佳的干预时期;等到日夜颠倒、甚至逃课玩游戏的阶段,就是“有害使用”,即通俗意义上的“沉迷网络”,干预就非常困难;最后,才会发展到“游戏成瘾”。
在医学界,网络成瘾有明晰的诊断标准——首先,患者对游戏有强烈的渴求;第二,玩游戏成为生活中的优先项目,如不吃饭、不睡觉而优先玩游戏;第三,明知有害,但还是无法自我控制这种行为模式;第四,这种行为模式达到12个月以上,严重到损害学业、工作、人际关系等。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和许多其他疾病一样,对网络成瘾而言,预防远远重于治疗。而在盘圣明看来,最有效的预防措施就是从父母做起,为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往往,孩子的情绪出现波动时,是因为周边小环境发生了变化。这时,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大环境,这就要求家长自己的情绪要稳定。同时,父母要去倾听孩子的声音,关注孩子的变化,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学习上,当他的成长受到挫折时,正是需要及时干预的时刻。”盘圣明提醒说,有时候,家长的改变特别重要,“不是说每个家长都要变得非常优秀,而是要发自内心去接纳孩子。尤其是那些对孩子赋予过高期望的家长,和孩子的沟通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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